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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微不是杨戬

最话团队 最话 FunTalk 2022-10-07

UT OF COMMON

/不写平庸的故事/


文/孙颖莹

编辑/王芳洁

8月末的一天,李芳(化名)带孩子去电影院看了《新神榜:杨戬》(以下简称《杨戬》)。一开始,她感到惊叹,画面精美,奇妙,带有独特的东方审美。那个传统故事的立意又往现代意识上靠了靠,失去了天眼的杨戬,就是个纯屌丝,他穷游天际,还在遵从世俗和听从内心之间,反复纠结。


但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故事进入到一段颇长的打斗当中,李芳感到有些累,她决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然后,她睡着了。


十年前的某个晚上,王微也一定会有类似的疲惫感,那时的他经历过了几次斗争,围绕婚姻,财产,还有他亲手创立的土豆网。然后,他像杨戬一样,失去了这些东西。


每个经历过类似时刻的创业者,大概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像天眼关闭,神通消失,然后他会发现,在一个巨大的party上,被收回了VIP座位。


在某种鸡汤叙事里,王微的确被塑造成了一类杨戬式的人物,比方说,很多文章里写道,在他刚离开土豆网,展开了环球旅行,做了一年专栏作家,然后他创立了追光,一个结合了东方审美和趣味的动画公司。


据说,追光那个太阳形状的Logo,灵感来自夸父追日,追光的一位前员工还告诉《最话》,追光还有一个名字叫雪人追日,而雪人追逐太阳的唯一结果就是融化自己。


当然,这些都是自我牺牲式的叙事表达。但作为一家公司,你很难说追光在牺牲什么,从工业化的生产方式,到市场化的运作手段,追光所追逐的主线,与其他公司并无不同,那就是商业上的成功。


王微也不是杨戬,在那个被改编的神话故事里,杨戬最终选择了听从内心的声音,劈山救母,放出玄鸟,哪怕在世俗的传说当中,它们是恶灵。


而在追光的轨迹当中,既有理想化的色彩,更有对成功的欲望,对现实的妥协。别以为我们想要批判这样一家公司,不,我们在欢迎它来到真实的世界。



01


上映第11天,《杨戬》的票房突破3亿,上映第23天,突破4亿。按照目前票房的发展轨迹预计,《杨戬》仍旧未能帮助追光打败票房“魔咒”,甚至它还可能是近四年来,追光票房最低的一部。


在追光的历部作品中,4~5亿就像是一个魔咒。拯救公司于危难之中的《白蛇:缘起》,最终票房4.68亿;新神榜系列首部作品的《新神榜:哪吒重生》,票房也在4.56亿。卖相最好的《白蛇2:青蛇劫起》也只是换来了5.8亿的票房。


“晚了。”


青年剧作家、导演向凯告诉我们,《杨戬》最大的问题是宣发失误、定档太晚,这非常大程度影响了它的票房。


2022年8月19日,压着暑期档结束的哨声,仅宣发4天的《杨戬》,空降各大电影院。而正常电影的宣发时间一般在1个月至4个月不等。


一个尚且不错的天时是,8月11日,国家电影局为提振电影消费市场,下发了电影惠民消费季的通知,首要内容就包括丰富影片供给——“鼓励电影出品、发行单位积极投放优质影片进入市场,推动更多新片大片加快上映。”


很难说不是因为这份通知,《杨戬》才决定匆匆上映的。毕竟,早在6月就有消息传出《杨戬》有望在7月下旬上映,未果;而后8月初,该片定档的消息再次传出,却迟迟未见官宣;8月15日,片方忽然宣布定档8月19日。


在当前的市场下,追光绝不是行业里唯一一家踌躇的企业。疫情的反复,直接关系到进入电影院的人数。


不久之前,万达电影曾发布2022上半年财报。财报里惨痛的现实是——2022 年上半年,万达电影营业收入约为 49.38 亿元,同比减少 29.79%;2022 年上半年,受疫情影响公司国内下属影院最多时约 410 家同时停业,占公司国内影院数量的 51%,平均单店停业约 42 天。


而对于《杨戬》而言,这部片子的制作过程也带了不少艰难辛酸的味道,甚至可以说这是一部长在疫情期间的片子。就像制片人路晞介绍的那样,制作《杨戬》的想法诞生于2019年初,约在2022年6月最终完成制作。期间,不管是制作进程、还是等待过审,都曾遇到过不少问题。


尽管包括向凯等多位业内人士曾给出过“暑期档将爆发、甚至很有可能突破100亿元”的预测,但就像原本定档于暑期档(7月8日)的五部电影突然临时宣布撤档,谨慎,仍旧是这个行业最前端的态度。甚至,在这个天然适配动画电影的暑期档,今年实际定档的动画电影只有15部(算上引进动画),为近五年最低值。


只是,面对国家电影局的号召,《杨戬》还是想冲一把的。


毕竟,报复性消费的可能性还是在的。“上半年北京、上海、深圳这几个超级大城市,在长静默之后,一定会有一个票房的释放,这些大票仓释放的票房会带动整个全国票房的递增。”这是向凯对大环境的预判。


更为重要的是,暑期档实在是动画电影票房的致高地。这里曾诞生过票房9.56亿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也诞生过票房破50亿的《哪吒之魔童降世》。而票房对于电影从业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当下每个电影从业者都普遍认可的一个观点是,目前中国电影市场,还是以票房为主导的状态,从业者认可的方向仍在于影片能不能有很好的票房表现。


追光免不了脱俗。更何况,追光迫切需要一部在票房上得到认可的作品。


当然,《杨戬》空降上映的背后,多少还是带了不少团队的自信心在的。毕竟,上映已经是暑期档的末端了,而且它要同日PK的,还有已经在全球爆卖了9亿美元的好莱坞动画大片《小黄人大眼萌:神偷奶爸前传》。


市场是足够期待《杨戬》的,它也确实被委以拯救暑期档的重任,甚至在上映首日,院线还给了它34.4%的预排片率,高居榜首。


观众也是足够期待《杨戬》的,就在它上映第二天,观众就交出了破1亿的票房。


只是,后续节奏却逐渐拉缓了。向凯告诉我们,其实《杨戬》打的主要还是校园的人群,它是想又能抓住暑期的尾巴,又能打一个校园开学季的措施。“后来因为校园开学后的管控措施,这是决策上的一个重大失误。”


的确,在中秋假期里,《杨戬》在上映24天实现了日票房的连续逆跌,9月10日的日票房实时成绩甚至一度飙升到第二位,展现出了强势的长尾效应。


如果宣发、定档有一个正确的决策,《杨戬》大概率会取得比今天更好的成绩吧。



02


在豆瓣的《杨戬》电影讨论小组中,一位影迷说了这样一段话——越看追光的新神榜越觉得可惜,可惜之处在于追光的稳定。


“技术层面一直保持着国产动漫的一级水准,画风、音乐都再次带来了巨大的惊喜。然而剧情也一如既往地延续了PRG游戏的质感,逻辑bug已经是硬伤而非瑕疵了。如果不能解决编剧层面的大问题,那么诸多彩蛋联动铺垫下的新神榜大集结恐怕是追光动画毁灭性的灾难。”他说。


的确,单就技术水准来说,追光是稳定的。这家公司总被拿来和皮克斯比较,尽管两者体量差距巨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其对技术的投入在国内史无前例。


数据显示,追光在员工达到近200人时,技术支持团队能常年维持在20人左右,这是一个非常高的配比设置。


更重要的是,这种能力是可以复制的。因为追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唯一一家拥有最强工业化生产能力的国内动画制作公司。它就像中央集权,完全控制每一帧画面、每一道电影工序的制作,控制每部影片的制作和上映节奏。


就如《杨戬》的导演赵霁所说,四年上三部,这个速度在全世界动画导演里没有别人。多部作品同时推进是追光动画创作的常态,而国内其他动画电影厂牌就没有这样的创作密度。


作为对比,《哪吒之魔童降世》用了1600多位动画制作人员,20多个外包公司,立项前期剧本两年,制作三年。


但和追光的作品比起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技术能力是比较薄弱的,团队连动作指导都请不起,最后还是导演杨宇亲自上的,甚至因为技术有限,一些重要镜头只能忍痛舍弃,这也成了杨宇后来提及最大的遗憾。但并不耽误,《哪吒之魔童降世》最终取得了破50亿的票房,既叫好又叫座。


因为《哪吒之魔童降世》花了很多功夫在剧本上,一个真实的情况是,《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剧本进行了66次修改,耗时2年才打磨完成。


而剧本能力正是追光的硬伤。从推出第一部电影作品《小门神》开始,追光就没有摆脱过剧本差的评价。


很多人认为,这种稳定里有创始人的因素。在商业圈有句很著名的话——创始人的长板就是一家公司的短板。


尽管是一个连续创业者,王微无疑是有些创作才华在身上的,同样也有些执念。早年间接受《财经》采访时,王微说过,他不怕别人说他自恋,比起做一个转瞬即逝的科技产品,他更想留下可以传承一百年的作品。


所以,哪怕在创办运营土豆网期间,王微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出版小说、写话剧的动作,离开土豆网之后,王微还与某杂志签约写了一年的专栏。


而追光一开始推出的《小门神》、《阿唐奇遇》、《猫与桃花源》三部影片,本质都是王微个人情感、情绪的一种表达,这些故事里到处穿插着他对世界和人生的参悟,细微到一些充满哲理和文艺的台词,都有鲜明的王微色彩。


曾参与追光早起创业阶段,亲临前三部作品制作的前员工郑航(化名)告诉我们,事实上追光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互联网公司,虽然根据动画的流程,在具体公司架构上,会有一个一个的组,但这些都是流程的组,公司整体是一个扁平化的管理方式,每个员工都有畅所欲言的机会,可以随时给王微发邮件,告诉他自己觉得有问题的地方。


“王微其实也非常鼓励所有的员工自己去创作剧本,去创作故事”,但郑航也承认,剧本的主创作人一定会有,也需要去进行一些极具个人色彩的表达。


而追光的另外一个老员工也曾说,“王微渴望让别人理解并与他共情,但内心却始终认为别人理解不了他。”


在王微看来,“整个公司最懂导演的肯定是我了,这个不用说了”。


一个有趣的插曲是,《玩具总动员》的特效导演安东尼·拉默里纳拉,是王微为追光请来的顾问,安东尼曾多次提醒王微他剧情设计的问题,这时候王微就会翻开书架上陈列的好莱坞编剧的书,力证自己是对的。


但安东尼清楚,作者写这本书的心里只想着挣钱,因为那本书的作者是他的朋友。



03


大概是纸上得来终觉浅,追光后来被市场狠狠教育了一番。


内部预判会有几个亿票房的第一部电影《小门神》,最终票房只有7860.1万;第二部作品《阿唐奇遇》,最终票房只有3039.4万;而第三部《猫与桃花源》的情况更加不乐观,最终票房只有2180.5万。


市场绝不是不欢迎国漫。事实上就在《小门神》上映前5个月,《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就已经凭借近10个亿的票房收入,掀起了国人对于国漫的推崇。这部片子由一个不知名的导演田晓鹏创作而来,工作室位于北京西四环的一间民宅,十几名员工挤在里面。


这与当时的追光俨然是两幅面貌,毕竟当时的追光就像是含着通灵宝玉出世一般。


创业一年时间里,追光就接连获得两笔融资,其中投资方IDG资本、GGV纪源资本都是王微创立土豆网时的投资人。财力雄厚的追光,还花了不少钱用在人力资源上,比如前50位员工都有中间镶着红宝石的金戒指;员工椅也是完全根据人体工程学设计的,价值不菲。


当然,现实是惨痛的打击。三部电影换来了三场失败,让追光差点沦为一家承接代工好莱坞动画的外包制作公司。


直到《白蛇:缘起》的出现。


电影诞生时,追光已经是“潦倒的宝玉”了。因为没钱,这部片子其实是掏不出多少宣传费用的。而且,为了避开竞争,《白蛇:缘起》甚至调档到了公认全年最冷档期——圣诞节元旦节和春节档之间的1月11日。


在业内人士看来,或许只有这时上映,出品方才有信心靠没人争抢的一定排片量,保证起码的票房。


这部自一开始就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市场和观众期待的电影,首周票房表现仍然是很糟糕的。


真正的转机出现在观众身上。


因为质量惊喜,一大群“自来水网友”自发做起了口碑宣传,在各个网络平台自发疯狂安利。最终,这部电影在上映第21天时,登顶了单日票房冠军。


对于最终这个4.68亿的票房,大众甚至没有找太多影片本身的事情,反而会觉得这是被宣发、档期所耽误了的优质电影。


这其实也道出了真谛。那就是真正能造成口碑的,打动人内心的,首先是剧本,技术只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因为《白蛇:缘起》延续了过往追光的高标准技术,但不同之处在于,这部电影的编剧、导演全部由追光内部培养的新人担当,王微退居幕后。


制片人崔迪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团队里有本土的,香港过来的,美国回来的创作者,围绕着剧本的讨论,甚至争执没有停过。同时,这还是一部在制作周期里,多次做用户调研,并根据反馈调整的作品。而后续华纳兄弟入场后,又强硬推动着对《白蛇:缘起》进行了很多的改动,包括王微喜欢的“文艺”台词、原来的配音。


这其实有点《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意思了。


只是,如果不是当时包括王微在内的整个公司都达成了一个共识——“白蛇是生存下去的唯一机会”,也许,这些妥协王微都不会做。



04


郑航告诉我们,在之前复盘的时候,追光团队已经意识到,电影是一门非常综合的艺术,是所有艺术形式的集大成者。“作品被生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不管是作品、宣发、发行等等,只要有一个环节分数不够高,可能带来的是连锁反应。”


事实上,这里曾经有个插曲。最初阿里影业配合宣发《小门神》的时候,阿里影业出于自己对市场的判断,其实宣发物料准备的是燃向的。


当然事实证明这种判断是正确的。2015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7年的《大护法》、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都是最好的例证。就像,《大护法》的豆瓣评分曾高达8.1分,直到5年后的今天,评分依旧高达7.8分。有人说“它用幼稚且清新的画风,勾勒出暗黑的成人世界;分明画面可爱,内容却少儿不宜”,也有人说,国漫开始有了底层表达的勇气。


但是追光团队认为,虽然“在发行层面往市场上倾斜”可以理解,但本质上《小门神》并不是燃向的题材,面向的反而是合家欢的群体。郑航向我们表达了这样的看法。


这也是后来王微决定把路演权要回来,自己做的原因。


王微太想做合家欢了。追光的前三部电影,全部是这类主题,甚至在《白蛇:缘起》的最初建构中,也是更偏向儿童感的设计。


但这种偏爱显然不是基于创作理念,而是一种商业上的野心。据此前的一篇报道,王微希望作品能够尽可能广泛地征服观众群体,从不谙世事的孩子,到心智成熟的家长。


当然,后来商业也用票房给了追光三连击。在《阿唐奇遇》遇冷后,王微在一次采访中说过:“做到这种水准了,如果说观众还只是这样的一个反应的话,那我觉得将来家庭向的电影估计没人再做了”,“第三部做完之后,尤其上映后如果发现市场反应也就这样,我也就不想再去做太多了,估计以后也就是专心做一些偏青少年向的吧。”


于是后来,他自己拍板,将《白蛇:缘起》的故事和角色形象都改成成人向的。


随着放弃合家欢电影,追光也终于决定不再自造IP了。


“你会发现说,整个中国的观众结构和市场,对新IP的接受程度没有那么快,新IP需要一定时间的孵化,得让大家熟悉这些角色,再喜欢,再为他买单。对角色的熟悉度,决定了观众会不会被买单。这是决定做白蛇的时候发现的。”郑航告诉我们。


当然这种发现一定是有外部刺激的。因为随着《大圣归来》《魔童降世》的火爆,“重新解构中国传统故事”几乎成了国漫的普适性选题。


于是追光也一举推出了三个系列,“新传说”、“新神榜”、“新文化”。之后所有的片子,都在延续着这个方向进行。


包括《杨戬》,这是新神榜系列的第二部;再包括《杨戬》播完后的下一部预告片《长安三万里》,那是“新文化”系列的第一部,对诗人李白人生故事的重新解构。


当然,放弃了自造IP,也就放弃了很多自我表达的机会。据说,《猫与桃花源》的那只猫,其原型是追光动画办公室里的一只灰色的英短,王微想借此表达的的立意是“远方和家”。


天知道有多少人能和王微的猫共情。


当然,哪怕不再自造IP,只要创作者坚持自我表达,电影也一定有很强的个人色彩。赵霁就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每一代创作者讲故事时,都会结合他当时的世界去理解。”


于是,在那个8月末的下午,没有得到过命运巨大馈赠的普通主妇李芳,在杨戬的故事里沉沉睡去。当她醒来,少年已身困太极图中。


又一段打斗之后,少年找回真我,重开天眼,终于打破了禁锢。


对于这一段,李芳没有共情。并且,她理解的太极从来不是一个牢笼,太极是无象无形,以及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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